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消失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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消失

葉憫微三個月來的調查在一夜之間進度突飛猛進, 她突然之間目睹事情的真相。

既是意料之中,卻又猝不及防。

晨光朗朗,葉憫微與蒼術坐在流民營的一間營帳中, 流民們在營簾外熱鬧地來來往往, 說著中午要發的粥食,劈柴生火, 聲音吵吵嚷嚷, 聽著卻不太真實。

葉憫微耳邊總是隱約傳來昨夜聽見的悲鳴聲, 似遠似近。

蒼術盤腿坐在榻上, 說著崇丹山失蹤的災民恐怕已經死在了昨夜所見的煉人地穴裏。

他還說, 淶陽王身份顯貴, 此事水深, 不僅涉及靈匪還涉及朝廷。葉憫微身份敏感此刻又沒有靈器, 若貿然現身反而會讓事情更加覆雜, 還是寫信將此事告訴仙門,由仙門來處理為好。

葉憫微看著蒼術的嘴唇開開合合, 她沈默良久, 終於開口:“你不意外嗎?”

蒼術停下話頭,他的眼睛微微睜大,思索片刻然後說道:“意外?您是指,他們在用人煉蒼晶這件事嗎?”

葉憫微點點頭。

“我也有可能是這樣煉蒼晶的。”

蒼術露出恍然大悟的表情,卻並不沈重:“原來您懷疑自己是個殺人魔, 怕嚇到在下啊!”

頓了頓,他微微一笑,以一種見怪不怪的語氣說道:“這話聽來可能有些奇怪, 但在下平生便和貪欲打交道,就數殺人魔見得最多。人心至暗, 貪欲一起,千萬人死亦不可止。不過在下看來,萬象之宗並不是那種人。”

“為何?”

蒼術舉起手,在臉前比劃了一下說道:“在下頗擅長相面。您天庭飽滿,地閣方圓,眼如日月,鼻聳天庭,乃是仁善聰慧之相,並無兇戾之氣。”

蒼術這話聽著很假,語氣卻十分篤定。

葉憫微有些迷惑。

她眼眸泛紅,烏黑的長發垂落身側,仿佛不再是初見時察見淵魚而未老先衰的智者。

如今她滿頭青絲,仿佛重回青春少年時,於人世之中橫沖直撞,踉踉蹌蹌。

蒼術嘆息道:“原來這便是您離開謝小姐和夢墟主人的原因。”

“什麽原因?”

“因為有愧。”

“有愧?”

蒼術伸出手指點點胸膛,意味深長地說:“由愛而生愧,此為人心。”

“您以後會明白的。”

午時放完飯的流民營正是一天中最為祥和之時,大家紛紛感念淶陽王府的恩德,誰也沒想過他們大加誇讚的貴人,正是逼他們流離失所的罪魁禍首。人之道,損不足而奉有餘,罪人往往是最有餘裕偽裝成好人的家夥。

當然,他們這流民營裏還藏著另一位罪魁禍首,追究起來,當是一切禍亂的源頭。而這位罪魁禍首正跪坐在地寫寫畫畫。

瞧她的狀態,似乎並不打算置身事外,也不想將此事完全交給仙門處理。

她的營帳外出現兩個小腦袋,阿嚴與阿喜悄悄地扒在營簾外,瞧著雲川滿地寫東西,只覺得她寫的東西稀奇古怪,跟鬼畫符似的,讓人摸不著頭腦。

阿嚴之所以會出現在雲川的營帳外,是因為他一大清早就看見雲川在痛哭,驚得以為自己做夢沒醒過來。

阿嚴低頭憂慮地問阿喜:“早上雲川姐為什麽哭得那麽兇啊?”

他雖然認識雲川不久,但很明白她是個雲淡風輕到怪異地步的人,仿佛這世上絕無不可能之事,總是輕飄飄地說一句她來想辦法。這得是多大的事兒才能讓她哭得滿面淚水啊?

小瘋子阿喜當然不可能回答他,她只是天真地眨著眼睛,呵呵傻笑。她自從病愈又穿上新棉衣後小臉越來越圓,臉色紅撲撲的,越發像一只小紅蘋果。

阿嚴瞧著阿喜似乎長胖了些,對此滿心驕傲,覺得自己這個哥哥做得還湊合,於是捏捏阿喜的臉蛋。

“你們在看什麽?”

這聲音嚇了阿嚴一跳,他擡頭看去,只見蒼術正叼著剛發的燒餅,同他們一樣扒著營帳往裏面看。

阿嚴昨日才與蒼術與雲川吵架鬧翻,今日再見蒼術就十分別扭,他幹幹道:“我……我就是……”

可擔心終究還是壓過了別扭,阿嚴小聲問蒼術道:“早上雲川姐為什麽哭啊,是不是你……得重病要死了?”

“……”

蒼術笑瞇瞇道:“你可別咒我,我身子骨雖然脆了點,但不至於現在就死。”

“那是怎麽回事?”

蒼術點點自己的胸膛,說道:“她這裏長了點兒東西。”

阿嚴驚惶道:“長……長瘤子了嗎?”

“不是,她長了一顆心出來。”

阿嚴立刻把驚惶咽了回去。

只見蒼術揮著他纏著白布的手,煞有介事道:“長心這件事啊,就跟你們現在換牙長牙一樣,從血肉裏長出別的東西來,總是會很痛的。”

他語氣正經,說話的內容卻離譜。

“我又不是三歲小孩,你還拿這種話騙我?誰會沒有心還要長心啊,再說長牙又不痛,牙爛了才痛呢。”阿嚴嗤之以鼻。

“是呀是呀,這顆心長出來之後才會更痛,血肉如此柔軟,觸之即傷。所謂萬丈紅塵,也是萬刃加身,椎心泣血啊。”蒼術開始咬文嚼字。

阿嚴沒聽明白,只覺得蒼術神神叨叨的,滿嘴沒一句正經話。

蒼術卻笑瞇瞇地打量阿嚴片刻,再看向他身邊的阿喜,若無其事地說道:“怎麽樣,你還生氣嗎?氣消就算啦,我們不就問問嘛,要不要跟我們和好?”

他這話正戳在阿嚴心坎上,阿嚴這小小身板裏雖然長了顆大大的自尊心,可自尊心也是溏心的。他自父母去世之後便無依無靠,蒼術與雲川是他來到流民營後,除了阿喜之外最親近的人。

他脾氣上來只想著和他們斷交,一覺睡醒就開始後悔了。

阿嚴清清嗓子,說道:“也行,那你們之前說的阿喜的嗓子是怎麽……”

他的話說了一半,只見雲川攥在手心的蒼晶突然冒出一陣閃電似的藍光,轉瞬便熄滅。她專註地瞧著這藍光,一副若有所思的樣子,再俯下身去寫寫畫畫。

阿嚴卻忘了自己要說什麽,臉色陡然刷白,渾身僵硬。

他眼前驀然閃過無數混亂的畫面,噩夢步步逼近,夜晚他家裏燒起的大火,火光裏震耳欲聾的哀嚎與哭泣聲,喧囂中他父母拼命反抗的身影,錯亂的影子裏看不清模樣的兇手,兇手手中穿透夜色的詭異而刺眼的藍光。

冰冷藍光之後流淌一地的鮮血,和倒在血泊裏的人。

他們癱軟的四肢,無神圓睜的雙目。

他的父親,母親。

還有他的妹妹。

那藍光張開血盆大口,吞噬他所愛的一切,獨留他在世上。

“這……這石頭為什麽會發出藍色的光?雲川……雲川是誰?”

阿嚴的聲音顫抖,他指著葉憫微,不可置信地看向蒼術。他指尖凍得通紅,眼睛裏先是震驚,繼而湧上被背叛的滔天憤怒。

阿嚴突然撲上來抓住蒼術的衣角,奮力搖晃,厲聲質問:“說啊!你們到底是什麽人!”

阿喜發出咿咿呀呀的含糊聲音,笑得開心。

蒼術舉著胳膊,轉著眼睛說道:“這個……這件事說來話長……”

他還未來及編出什麽瞎話,只聽營帳前便響起一聲冷峻的呼喊:“夢九,過來。”

蒼術與阿嚴轉頭看去,只見一個黑袍的中年男人牽著一個小男孩的手,與二三十個王府侍衛站在他們這間營帳之前。

一群人占滿了營帳間的小路,如黑雲壓境。

這黑袍男人正是魘師魏景。

魏景來到流民營引起了不小的動靜,流民們紛紛跑過來,裏三層外三層將這間小小營帳圍了個水洩不通。蒼術看向魏景手裏捏著的一塊布料,不動聲色地摸了摸自己的袖子。那正是昨夜他阻止葉憫微時,兩人爭鬥間被撕下的一塊布料,估計是落在石道裏了。

壞就壞在,這衣服是流民營剛剛發的,估計是因此被地宮裏的侍衛認出。

魏景卻並不看蒼術,他目光只落在阿喜身上,眼角嘴角的皺紋走勢均向下,語氣冷淡甚至帶著威脅:“夢九,別讓我動手。”

阿喜嗖得躲在阿嚴身後攥緊他的衣服,像一只警覺的貓,成天笑呵呵的小姑娘居然板起臉來。

阿嚴下意識護住阿喜,說道:“魏先生,這是……這是我妹妹!”

“妹妹?”

魏景看向阿嚴,他上上下下打量阿嚴片刻t,仿佛想起來阿嚴是誰。

“你全家除你之外盡數被殺,你哪裏來的妹妹?”

阿嚴面色蒼白,他仿佛雕像一般站在原地,不能動彈。

“這個丫頭是我的養女。”魏景一揮袖子,冷然道。

圍觀的流民紛紛驚詫與疑惑,他們瞧著阿嚴阿喜與魏景,竊竊私語,說著阿喜到底是哪家的孩子,這又是怎麽回事。

“我……我……”

窸窸窣窣的議論聲中,阿嚴六神無主,他蒼白無力地重覆道:“阿喜她……阿喜她就是我的妹妹!”

他的音調因為過於緊張而怪異,似乎除了重申這句話,他已經不知道該說什麽。

阿嚴想,阿喜是他的妹妹,阿喜是他撿來的妹妹,雖然和他沒有血緣關系,但是阿喜就是他的妹妹。

在阿喜之前,他也曾有一個妹妹。

他的妹妹從他們藏身的衣櫃裏跑出去,也被那個靈匪殺死。

他沒有能抓住她,沒有保護好她。

他沒有能抓住任何人,他是被厄運遺漏的人,又承擔了最可怕的厄運。他所愛的,重要的人全部消失了,他的爹娘妹妹,他的叔叔嬸嬸,他村子裏所有的夥伴。

偌大個村子,就剩下他一個人。

如果不是撿到了阿喜,他不知道自己現在會在哪裏,說不定早就絕望地死在某個小溝渠裏。

阿喜是他的妹妹,他是阿喜的哥哥。

他已經決定要作為阿喜的哥哥活下去,給她他所能給的一切,好好照顧她,把她撫養長大。

雖然魏景先生是他的恩人,可他不能沒有阿喜,阿喜是他的骨頭,如果不是阿喜的哥哥,他就是一攤無名的血肉。

阿嚴緊緊抱著阿喜,哀求道:“魏先生……先生您別帶走阿喜……我求求您了……”

蒼術站在兩個孩子身邊,他看了一眼阿喜,手指輪轉之間,又若有所思地看向魏景。

侍衛們逼近時,蒼術突然出聲:“魏先生。”

魏景看向蒼術,蒼術微微一笑:“在下善於相面,您這是惡貫滿盈,命不久矣之相啊。”

他話音剛落,阿喜突然尖銳地驚叫起來,在場所有人都立刻捂住耳朵。

等大家回過神來時,蒼術、阿嚴與阿喜都沒了影子,空蕩蕩的營帳前,只剩風卷起營簾,在空中搖晃。

光天化日之下,他們消失得無影無蹤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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